無垠的沙丘擁抱着層疊的冰面,小沙湖湖面隆起一道道銀線般的冰推,凝結着亙古荒原的記憶。“這究竟是沙漠,還是凝固的海?”在阿爾金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度過的第七天,站在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庫木庫裏沙漠邊緣,站在大自然任性又精妙的傑作裏,我的大腦仿佛産生了幻覺。

這是12月9日在阿爾金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內拍攝的小沙湖。本組圖片均為賀小童攝
無人之境
思緒被拉回七天前。我懷揣着嚮往與些許忐忑,跟隨阿爾金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的巡護小隊,踏入這片人跡罕至的高原秘境。
阿爾金山,中國四大無人區之一。這片面積達4.5萬平方公里的凈土,雄踞於新疆東南角,地處崑崙山中段,與可可西裏、羌塘遙相呼應,平均海拔約4580米。
車隊從庫爾勒出發,顛簸兩日,地貌開始陡然收束。巨大的山體從道路兩側拔地而起,直到那座標誌性的駱駝形石山出現,保護區最大的湖泊便豁然出現在眼前。
12月上旬是藏羚羊交配的季節。巡護隊此行的任務是觀測藏羚羊等野生動物狀況,進行例行安全巡護。
首日目的地是保護區西部的臨時管護站。道路崎嶇,車窗外的風景如同快速翻動的畫冊:嶙峋的石山、艷麗的丹霞,冬日裏一片蒼黃無垠的草甸。海拔數字在手機屏幕上跳躍:4500、4700、4900……我們翻過一個又一個冰達坂,直到信號與數字一同消失。
“什麼時候能看見藏羚羊?”“那座像怪獸脊背的山叫什麼?”……幾乎沒有戶外經驗的我,向隊長尚鵬拋出“百問”。他是阿爾金山保護區管理局宣教科科長,也是此行的嚮導。
當最後一縷陽光被喀斯特地貌的鋒利線條吞噬,高原最危險的時段便降臨了。夜色無邊,唯有一輪巨月將清冷的光潑灑在起伏的凍土荒原上。
不知走了多久,一行人摸黑抵達海拔約4500米的臨時管護站。自詡不懼高反的我,腳剛沾地便像麵條一樣軟了下去。頭疼、噁心,天旋地轉。
“高反了?沒事,少動。”尚鵬簡短有力的話像定心丸。他利落地插好制氧機,遞來睡袋。
“你沒事嗎?”我喘着氣問。
“習慣了。”他淡然一笑。
補充上氧氣,疲憊如潮水般湧來。即便有太陽能供暖設備,我依然面臨着冬季高原嚴峻的考驗——寒冷。那一夜,我在厚重的睡袋裏輾轉反側,做了無數個短暫而破碎的夢。每每被凍醒,便貪婪地回味夢中奢侈的暖意。
一個香甜的夢境裏,我和家人在包餃子。溫暖的燈光和真實可感的溫度幾乎騙過了我,但很快又知道是夢——餃子送到嘴邊,人就醒了。眼前只有冰冷的床板,耳邊是高原無盡的風嘯。夢境與現實的割裂書寫着荒原極致的殘酷。

12月5日,阿爾金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內,藏羚羊在求偶。
生靈共舞
巡護的日子總是從凌晨開始。天還沒亮,銀盤似的月亮挂在遠處獠牙般的山峰上。黎明中的曠野裏寒氣襲人,看似沉睡的大地上危險與生機並存。
踏着第一抹曙光,我隨巡護隊驅車來到管護員們頗熟悉的高原草甸。我想下車查看,但是沒有幾分鐘,腳就凍得沒有知覺,眉毛上都結了冰霜。
“這裡的草最好,估計馬上就能看見藏羚羊。”隨着尚鵬手指的方向望去,不久山腳下便躍出幾個模糊的影子,快速移動着。
“前面幾隻是藏羚,後面還跟着幾隻狼。”尚鵬的語氣警覺起來。在保護區工作了十年的他早已練就辨識動物的“千里眼”。二話不説,身邊的攝影記者立刻啟動無人機跟拍羊群。
接下來的幾天,我仿佛親歷了一場野性奔放的生命展覽。
成群的藏羚羊在曠野上卷過,公羊昂首驅趕母羊,伸頸長嘯,吐出的白氣混入晨霧。它們追逐、漫步,沿着天際線飛馳,在陽光裏騰起金色的塵煙。它們的速度令人驚嘆,一眨眼就從車窗右側閃至左側。
“奔跑是藏羚的生命。”尚鵬説。求偶、爭鬥,速度是先決的榮耀,直到勢均力敵,才亮出銳利的角。
“它們有時非得和車賽跑,超過去了才甘心。”同行的隊員笑道,“在這曠野上,我們的越野車還真跑不贏。”
我了然點頭。這天地本是它們的。
幾十年前,這片生靈自由共舞之地一度佈滿陰霾。尚鵬望著羊群,聲音低沉:“上世紀80年代到本世紀初,盜獵猖獗。一條價格上萬美金的‘沙圖什’披肩,要付出好幾隻藏羚的生命。那時候,保護區裏的藏羚數量一度降到幾千隻。”
“現在呢?”
“現在,阿爾金山的藏羚約有六萬五千隻。這十幾年,數量翻了一倍還多。”尚鵬的語氣裏有掩不住的自豪。
隨着身體逐漸適應高原,我“收集”到的動物畫面也越來越多:看似表情諂媚跑過車前實則機警無比的狼;臀如桃心、蹦跳靈巧的藏原羚;步伐沉重、震動大地的野牦牛;還有遍地打洞築起“地下宮殿”的鼠兔……“兩目夾明月,蹄削崑崙山”,古人讚天馬的詩句,放在成群奔騰、眉目俊朗的藏野驢身上,竟也分外妥帖。
最令我難忘的,是一頭孤獨的野牦牛。它離群而立,呆立在風中,像鵝黃草甸油畫上一滴突兀的墨點。管護員説,野牦牛喜群居,常在沙漠邊緣的草灘活動,這頭“孤牛”出現在藏羚的地盤,脾性往往更暴烈,也易遭狼群圍獵。
“是個‘孤勇者’。”我當時想。在這高原上,孤獨又勇敢的,豈止野獸!

12月9日拍攝的阿爾金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。
逆風而行
“又讓他們跑了。”清晨,秋爾卡卡檢查站站長鐵木爾巴圖望著遠方,字句裏的憤怒在寒風中結成白霧。
前一夜,無人安眠。幾名隊員前往海拔4800米以上的礦山恢復治理點排查盜採情況,深夜未歸,衛星電話也無法接通。
“夜晚單車行動太危險,等到11點,我們就出去迎。”尚鵬在營地門口不停張望。
晚上11點20分許,漆黑地平線上終於浮出兩盞微弱的車燈。大家松了口氣。“只找到一頂破舊的帳篷,人早跑了。”歸來的隊員滿臉遺憾。
在完成野生動物觀測記錄的本職工作外,守護者們還肩負着一項更為嚴峻的使命:打擊非法穿越與盜採活動。保護區面積大,邊界線漫長,管護人力有限,防控難度較大。
不少盜採分子與非法穿越人員正是利用這一薄弱環節,擅自闖入保護區。為此,保護區管理局逐步構建起“固定駐守、季節性管護、流動巡護”相結合的管理模式,並引入紅外相機、無人機等技術手段以提升管控效率。
近年來,管理局還聯合公安、自然資源部門及周邊保護區執法力量,多次開展聯合執法巡護行動,取得了顯著成效。截至目前,已累計勸返非法入區人員六百餘人次。

12月10日,阿爾金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出口處,一頭野牦牛在路邊守候。
山中不知歲月長,我每天都在與極寒天氣作鬥爭,有時手凍得不靈活,有時腳趾沒了知覺。即使鑽進睡袋再壓上厚厚的棉被,還是忍不住瑟瑟發抖。
“今年天氣還好,也就零下20攝氏度。”尚鵬笑着對我説。每每他露出輕鬆的笑容,我對他的敬佩都更上一層樓。
“天寒地凍,高原危險。你可要做好思想準備。”出發前,前輩的叮囑猶在耳邊。此刻我心緒翻涌:這於我是一次畢生難忘的冒險;於守護者們卻是日常、是職責,是生活本身。
“我們管護員,都是以山為家。”52歲的管護員艾爾肯·居瑪對我説。從前宿營車、睡帳篷是家常便飯,如今有了臨時管護站和太陽能,條件已好太多。
幾天后,巴圖帶來好消息:“盜採者抓到了,案子在辦。”
翻越最後一座達坂,臨近保護區出口,一隻野牦牛靜靜蹲在路牌邊,仿佛等候多時。它晃了晃碩大的頭顱,作勢前衝,旋即轉身奔入荒野。(賀小童)




